大姨是朱家的长女,这句话的内涵是我中年之后才忽然明白的。
当然,自年幼起,就知道大姨于母亲乃至整个母系家族都是特殊存在。母亲所有的亲眷好婆大舅二舅三舅小阿姨都在无锡,唯独大姨在苏州。母亲那一系的女子都是小个子小面孔小眼睛,唯独大姨大高个,面孔端正,深深的欧式大双眼。不仅我觉得大姨特殊,好婆要做什么,总要跟一句问问您都都姐那能想法?
小姨的孩子舅舅的孩子叫母亲新疆腻阿巴,苏州都阿巴上次带来交管话梅糖。言语里满是炫耀与谴责。
苏州都阿巴就是大姨。就连最不合群出门就要戴项链耳环的二舅母也说偶里听都姐的。
小姨与舅舅讲无锡话,大姨讲苏州话,好婆讲的话没有明显地理特征,一家人聊天个个讲的又急又快,屋外的人听了,好像小规模吵相吵。
母亲总是说大姨交管喜欢我,但幼年的我对于大姨的印象远不及姨夫深刻。
大姨家里小,忽然多出四个人,屋里就转不开身了。姨夫说去拎开水,我就跟在姨夫后面。姨夫拎四个壶,红红绿绿的暖瓶拎在石板路上高高低低地行走,在记忆里煞是好看,其实家中也有竹壳暖瓶,姨夫从来不拿。现在想来,姨夫可能是走到最远的开水房去拎开水,五阶三跨的石桥过了左边,又去过右边,回来时似乎又不经过石桥。所有的桥,路,路旁的房屋基脚全由石板铺成,即使没下雨,雨水的色泽也深深渗入石板之中。
过桥时我稀罕桥边斜倚的构树,树上高低垂挂着深红的果子。姨夫说:弗好吃弗好吃,吃了要变聋乓的。这句话二十多年之后一字不差我又搬给儿子。我们没有路过的河对岸,香甜的味道越过河水。沿街屋檐底下摆满小方桌,周围坐着人,有人在叮叮当当地敲,有人在折格子。有妇女隔岸大声问,姨夫回答:对啊,新疆的亲眷佐来哉。姨夫说工厂下工了她们就敲核桃做月饼。
去打开水大概总是在傍晚时分,所以苏州于年幼的我是灰色的,不是雾蒙蒙暗沉沉的灰,而是圆润的带有桂子香甜的细腻的灰。窄街,石桥,桥下看不出流向的静谧河水,这一切就像母亲口中大姨对我的喜爱。母亲那一派孩子当中,我虽然眼睛大,但五岁的孩子哪能看出身材周正?可大姨说像,那就是像了。我恰巧长的像她。苏州也恰巧是不争不抢的灰色,是年幼的还不知喜欢是何物的我能记住的马蹄踏石桥般哒哒哒的欢喜。
再后来见到大姨是大学毕业之后。大姨的美褪去凌厉之色,虽然依旧让人惊艳,但已有了惋惜的影子。无锡的小姨舅舅商量完家事会说个么通知都姐到辰光来啊。
我结婚的时候,大姨来了。
生孩子,大姨来了。
好婆去世前,我去无锡看望好婆,大姨扶着好婆,小姨拉着我:姆妈,这是阿雪的囡。好婆颤巍巍拉住我笑:阿雪的囡啊。大姨扭头落眼泪。
父母喜迁新居时,母亲家的亲眷都来贺喜。我给大姨,母亲,小姨三人拍合照。大姨看照片,说:大姨老了,不漂亮了。那是我第一次在长辈口中听到“漂亮”这个词。依照母亲从小对我们的教导:喜欢要放在心里,做人不要引人眼目。我疑心大姨这辈子可能都没听到过家人夸赞她。
大姨走后,母亲说大姨好像是忽然老了,她家的事太多了。我狐疑:姨夫家?母亲说:不是,是朱家的事,老宅子当初捐了,现在想讨回来,讨回来里面又住满了人……母亲絮叨叨,她说一会停下来问:德元你啊记得就是阿姊隔壁的邻居?父亲照例不耐烦:你阿姊园子里住的都是人我哪能记得。
母亲说的于我是另一个家族身不由己的悲欢离合。母亲讲的时候我恍然大悟,母亲六岁时好婆从苏州朱家改嫁到无锡王家,好婆带走了母亲,我一直以为大姨结婚了,所以没跟好婆走,但,其实大姨当时也才十二岁,作为读书人家的长女,大姨具备应有的漂亮与才情,朱家才不肯放她走。这么多年大姨既担着朱家的老人,又放不下王家未成年的弟妹,所以年幼的我才会隐约觉到她的凌厉。小姨越来越能干,她逐渐放手了王家。
这个十一去看大姨也是母亲八月就筹划的事。前不久大姨打电话,说住了一周的医院,现在好了。母亲紧张,打电话问表哥。表哥说:姆妈小中风。
母亲哆哆嗦嗦电话里说这事,说大姨不让她去看她。我安慰母亲:放心啊,肯定会带你去的。
大姨仍旧住在老城区。我们停车的地方离住家很远。穿过曲折的没有明确方向的一条又一条小弄堂,路过正在开放斋饭的文山寺,日本宪兵队的大楼在周围街衢里仍是最好的一座,即使墙壁里生的构树比盆口还粗,周围的青砖依旧没有一丝松动。母亲强调是德国人修筑的,被日本人抢了去。大姨的家就在宪兵队的后面,只是母亲记错了弄堂口,她一面愧疚让拖着沉重礼物的老袁多辛苦了,一面自责且不安竟然忘记了回家的路。
穿过堆满杂物的门楼,大姨正巧立在侧屋门口,斜穿过栾树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从来说时光不会败美人,那一刻的大姨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只是这个惊心里有更多泪落的内涵。大姨终于像了好婆。如同好婆般细瘦与脆弱,也像好婆欲言又喜且落泪,只是骨相仍旧是她自己,周正的面庞,大眼睛,双眼皮,头发乌黑。
见了亲人便落泪是不好的征象,临行的告别更加不能。母亲与大姨说外孙,大姨与母亲说我小辰光。表哥说救助大姨的经过,有惊,但极其幸运。母亲说寒假我带外孙来看你,大姨说新年里身体好哉我去看你。
母亲比我们先转身,我与大姨告别时,母亲站在弄堂转弯处立定了等我们。
古城区的阳光似乎比别处的阳光更容易有秋天的意味,江南的秋天温和且安静,宛若桥下看不出流向的流水。幼年印象中的苏州回来了,它立在阳光里,有了明媚的一面。